我的学生时代虽然长到无以复加,却也有结束的时候,比如这个夏天。
在之前的那些夏天,我去过一些地方,几个人或者单身;经历过一些长长短短的旅行,自来熟或者落寞。迄今为止,它们的意义大抵是提醒我家乡的味道,故乡的温暖和思乡的宝贵——除此之外,乏善可陈。无论走进哪座城市、哪个景点,都像走上了大富翁的格子——出门只掷色子,心情全靠步数,天气无关紧要,风景一如既往。
然而今年竟不是那些夏天,景德镇也不是这样的地方——听起来似乎是一种赞扬,但我宁愿把真正的赞扬献给一位善良的司机。在那个夏天,他停下车,耐心等一位伛偻的茶农把两袋满满的茶叶摞在车上,只收一半钱。
那是一位老得看不出年龄的奶奶,扛着两只比她更高的麻袋。下车时接过司机递回的一半路费,她道声谢,表情被粗糙的编织袋挡住了,背影消失在千与千寻一般悠远的大山深处。
本文照片由同行提供,特此感谢
上述故事发生在黟县通往汤口的路上,也就是宏村到黄山的途中。
宏村
宏村是一座黛瓦粉墙的村庄,有一方如画的湖面,一片如歌的睡莲,和一位目光如炬的售票员。
每个景点都有售票员,好比每趟列车都有花生瓜子八宝粥。他们的和善、冷淡或者热情、麻烦,都是景点应有的附带之物——就像再小的旅馆也有“伦敦”、“纽约”和“东京”的挂钟,尽管上面的指针并不总在行走——而宏村附带的,就是这位阿姨,还有她精悍的眼神。
——我想那就是精悍,否则她的双眼何以在阴影中熠熠发光。照理说看到这种没开防红眼的相片就该退避三舍,然而我们还有一些幻想、几分学生的伪装和同行一双顾盼生辉的眼光,于是斗胆拈出学生证报出学校名……
阿姨一出天地灭,赶紧掏钱保平安。
掏钱之后,宏村的确是个好地方,尤其对北方人而言。 看过四分音符一样跳跃的檐角,休止符似沉着的花,掬起颤动(trill)的流水,走过4/4节拍的人家……足以让任何五音不全的北方人赧然失色,肃然起敬,喟然长叹,一叠声叫老板来碗压惊的豆腐脑—— 咸的。
宏村不大,曲折很多,走着走着就迷路了,几个人相视一笑,过一会儿又会见到。
在这样的小巷,倾听远处一墙之隔的喧嚣,和枝头小鸟的低语,别有一番味道。 作为一个蹩脚的游客,我中意这份梦游的感觉——没有聒噪的导游与殷勤的小贩,避开做作的留念和踟蹰的人潮,四周一片寂静,风景只在眼前,脚下是陌生的路,长得走不完。 大四的那个夏天,我们去一座银矿实习,顺便考察附近古镇的酒菜饭香。在同学觥筹交错的傍晚,我和成哥悄悄离席,走在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上,头顶是一片绚烂的晚霞向东流淌。
多年以后,我还记得那个寻找四脚收音机的夜晚。我们绕了许多弯路,总算找到了它。收音机的主人露出听天由命的苦笑,任由我们接上电线,扭动生涩的旋钮,轻轻拍打冰冷的外壳,直到暮色四合。
那个夜晚,同学醉了,跌跌撞撞的声音响在石板路上,而我们始终试图从浩瀚的星空收下一抹遥远的信号。古镇不时传来几声狗吠,草丛里的蟋蟀演奏着断断续续的乐章,除此之外,万籁俱寂,只有眼前的收音机仿佛藏着一个莫大的秘密——你也不说,我也不说,任凭夏夜的晚风轻轻吹过。
宏村也是这样。
我们穿过无人的小巷,叩过紧闭的门扉,大队人马还拥挤在景点周围。同行寻找拍照的角度,我琢磨烟囱的构造,活像动画里研究打洞技巧的鼹鼠。这样的旅行被“到此一游”们听罢笃定拍案而起,但我中意它,以及它的残缺,斑驳,与众不同的回忆。看过这般风景,即便光阴荏苒物是人非,“到此一游”的合影掩去了银河的星辉,回想起来依然可以微笑。
比如,宏村邮局旁有一家卖明信片的小店,店主午醉未醒,电视里放着中央台的新闻。小店的招牌是“发自宏村的问候”——我自忖也许这种问候太过热情而难觅知音,于是店里都是等待出发的明信片了。
同行写着明信片,我端详门口的一排盒子,上面贴着“写给未来的信”,每年一个标题,每个标题一只盒子——从“我们相识”到“我们相恋”,再到“我们结婚了”,前后十载,殊为不易。
宏村的另一个浪漫是写生的画家,手执丹青,风乎舞雩而蚊虫不侵,着实令人惊讶不已。 一并起敬的还有阳光下安静的猫(阳だまりにて和む猫),以及墙上“收水彩、水粉画”的广告……
“汤川”这个名字相当漂亮,也许就是那条贯穿南北的小溪,不只是@汤川秀树 @汤川学
从宏村经过一段曲折的山路,送走了远去的茶农,就来到黄山脚下的汤口,这是一座东西狭长的小镇,镇上应有尽有。除了照例的宾馆、饭店,甚至还有一所小学、好又多和Super Bakery。 近几年来,我总是一个人出门,渐渐忘记了品尝珍馐的勇气。当然相反的例子也是有的——在景德镇一家生意最好的餐馆,我们见到一位胖而洒脱的大哥,任周围人声鼎沸,惟举箸不可动摇,盯着桌上的热菜,间或一口小酌,目不转睛。这家店委实热闹,我们等了半个小时,大哥就一丝不苟地在双人座上安享了半个小时的晚餐,举止悠然,神态自若。
大哥的这份勇气传递到我的身上,就像钱包里的纸币,先是变小,然后缩成一团,最后绝尘而去。好在同行明果独断,指了一家其貌不扬的饭馆,味道竟无可挑剔。回到街上,夕阳沉入黄山,晚风缓缓流淌,揽客的老板依次出门,摩拳擦掌。
听说我们已经用罢晚饭,老板无不惊诧莫名——脾气好的严重关切,性子急的强烈谴责,还有一位不折不挠的大妈跟了半条街,一边严正抗议一边要我们悬崖勒马去她那里喝茶…… 我摆摆手不置可否,同行摇摇头笑而不答。
黄山 全国的山峰成千上万,山上的风景各有不同,唯一能把它们联系起来的,大概只有铁锁而已——和其他地方一样,黄山照例有一些铁锁,拴在锁链上摇摇晃晃,供那群十三不靠的组合拴住一些杠上开花的恋情。
十几年前爬华山的时候,还没见过这般风景,想来十几年间几多情侣分分合合,无数男女厮守不得,只好诉诸铜锁,钥匙则弃之敝履,以挽回那些突如其来的爱情,或者不可避免的分手:一对恋人勇攀高峰,两颗红心一锁而就,此情此景委实令人动容——然而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,秀恩爱大概分得快,比如下面这位……
假如山里面真的住着神仙,诸葛四郎和魔鬼党抢到了那支宝剑——当太阳下到山的那一边,他老人家看到这样敷衍了事的挂锁,是该祝福呢还是祝福呢还是祝福呢?
渔亭镇的健身教练
从景德镇到黄山之前,我们在一个名叫渔亭的小镇下车,换乘公交前往黟县。 渔亭虽小而风景独好,同行赞不绝口,大抵竹林数百步,中无杂树的缘故。两山一川深谷幽幽,不闻鸟鸣人语,只能听到引擎的轰鸣,健身教练和副驾驶聊起钓鱼的故事。 健身教练是一位“公交”司机,身长七尺,年届而立,穿着小一号的红色背心,露着黝黑的磅礴臂膀,那辆挂着“公交”二字的八座面包于是威风凛凛,不可直视。看到我们站在路边,教练一脚刹车横在渔亭镇中,探出脑袋,霸气十足地大喝一声:“车在手,跟我走”。
同行当机立断,我却犹豫不决,于是教练勃然大怒。老实说,我坐过比这更破的公交,却不曾见过如此壮硕的教练——拉到警匪片场肯定立刻击毙,谍战片场笃定叛变无疑,爱情故事无从露脸,都市苦情大概感天动地……
就是这样的教练,穿着红色的小背心,站在三岔路口轻舒猿臂,让我逡巡不前。于是教练怒从心起跳出车门,一壁走一壁瓮声瓮气地控诉我们这些“外地人”的狡猾与多疑——
怎么着你们外地人,把我们当骗子不成,都?!
我和同行顾左右而言他。 上得车来,教练正告我们下车交钱(每人四元),随后发动机器,一头钻入比黄山更美的山路之间。他左手搭在窗外,右手兼顾排挡和表达感情,和副驾驶聊起钓鱼的趣事——因为实在有趣,两人大笑不止,车子便愈发豪放起来。
左右茂林修竹,上下屈曲盘旋,复行十数里竟豁然开朗,平原尽头山水相交,天幕近处晴空万里,两旁的徽式建筑陶然自得,舒筋展腰。教练一个急转避开减速带,又一脚油门穿过红绿灯,终于钓上了故事里的大鱼,路也走到了尽头。
下得车后,我呈上十元纸币,教练哼的一声丢回两枚钢镚,旋绝尘而去。
大师
和教练不同,“大师”是一个高瘦而爽朗的青年,穿着t恤,他的妻子罩着长衫,轻手轻脚地排开茶杯,细声细语地告诉我们天太热,喝绿茶。
这是前往宏村和黄山之前的故事。同行带我拜谒了景德镇的“大师”。“大师”带我们窥见了景德镇不为人知的曼妙侧脸,这些都是我三往而未见的。
三年来四度造访这座城市,我熟悉了闷热的工厂与轰鸣的车间,看惯了流水线一样的隧道窑流过清白的釉彩,拒人千里的等静压机压过圆滑的爬电环——如此这般,不一而足,却不曾摸过真正的陶土,见过色彩淘澄飞跌,也不曾看一抹青黛,从瓷杯的蜂腰划向优雅的双耳。 托同行和“大师”的福,这次都见到了。
“大师”有自己的作坊和门面,也有自己的领悟与见解。我们坐在条凳上,品茗随缘,聊天随意,其高处,同行便半开玩笑地叫他“大师”,“大师”害羞地摆摆手,不说话。
那个夏天,“大师”向我们展示了倾圮的窑炉和古老的作坊,带我们抚过三宝村的墙壁,看过瓷器厂的门面与市集。艺术当然是面向后世的消费活动,不计产出,但与“名人”字画相比,陶瓷无论雨打风吹总风流依旧,也有一点好处——这也许是中国以丝绸铺路,因陶瓷冠名的缘故罢~
太平窑,源自太平天国时期的典故,形制如此,适足以窥见彼时人心之欢腾
景德镇以瓷器闻名,然而如果没有同行的引荐与大师的慷慨,我想即便再来无数次,它对我而言依然是一座工厂和汽车站之间两点一线的普通城市
面馆的转变
三年来,我看到的是一座不变的城市。
三年来,这里就像被时间遗忘了,除了路上多出空调公交,想不起别的变化。楼下的本地菜照例在早上用水管洗地,南昌的瓦罐煨汤依旧从五块起,卖八宝粥的电动车播放着一成不变的录音,洗车店的流水汇成小河,不远处的邮政大楼在夜色中闪烁着仅有的一点光彩。
远处是景德镇的市中心,时间是晚上九点半,过一会儿右边邮政大楼就要熄灭它的灯火,然后一片漆黑
三年来这座城市的变化不多,比如上图那两栋在建的高楼,去年夏末是这般模样
就在这不变的城市里,楼下的面馆换了主人。
那家面条其实烧得不好,没有什么味道,但去年我还是常去那里,因为一个人其实没有多少地方可去。吃了十一年的食堂,换了两所大学,总有人说味道越来越糟,我却难以察觉,大概真的于美食无缘。相亲时,一位长于烹饪的女孩用叉子戳着七分熟的牛肉,冷静地指摘我不求上进,比如美食,我无言以对。
其实,我还记得一些好吃的,只是不想回忆起来。多年以前,爷爷和外公先后去世,那个冬天给外婆过寿,最后一道珍珠饺子上来,大家兴致颇高,依次点起“无忧无虑”、“一帆风顺”、“双喜临门”……忽然打住,相顾无言。
至今以为绝味。
那家面馆有一位瘸腿的老板,老板面前是一台偏色的电视,电视里总传出《西游记》的声响,我想那大概是老板最喜欢的录像。他很少说话,只是默默地看电视,客人来了就默默地烧菜,烧好了浇在面上一瘸一拐地端来,接着回到电视前。 店里生意不好,但还是维持了很长时间。
作为一个孤单的北方人,那时我还没有尝试各种汤粉、炒粉和拌粉的勇气,只能靠这家面条打发时间,除此之外只好去不远处的人民公园。 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看似人来人往,实则不无寂寥。
今年再来,面馆换成了早餐店,原先的店主杳无踪影。店里卖各种粉,摊着煎好的荷包蛋,吃起来暖暖的。同行很中意这家的汤粉,我尝了之后竟想不起之前面条的味道,于是我们在这里消磨了无数个等待早餐的清晨。
旅行的意义
去年的那个夏天,我走出空调房间前往工厂,在公交站的树下眺望城市的蜃景,固然漂亮,但却遥远,如此炎热,终不可即——我想这就是旅行的意义,然而却截止这个夏天之前。
同行去过很多地方,对旅行有着独到的见解和坚定的热情,我便躬逢其盛,久违地忘记了停电(详见后记)与工厂中的各种意外,慢慢摊开紧张的心,享受每天早上的汤粉,中午的土豆丝和茄子,以及晚上烤香蕉与炒黄瓜的味道。
我曾经一个人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散步,耐心等待高压锅煮出的面条与别具一格的饺子,但我以为那不是旅行。
经过这个夏天,宏村的树影,黄山的云海与大师的导游,旅行的意义终于和往年有所不同—— 在我看来,旅行并非思考,亦非得到,而只是一种简单的参照——它提醒我,我的日常生活是多么无聊;它点拨我,旅行就是说走就走,杞人忧天有多么可笑;它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半步,却始终如一地帮我抚平无谓的紧张,掩盖幼稚的思考。
有了这个参考,尺规作图,板矩为画——一份简单生活所需要,而我又欠缺的部分,就这样见了分晓。 附: 停电的故事
大城市的人们也许忘记了停电的煎熬,我却记得许多停电的故事。第四次来景德镇,十天经历了三次停电,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些长而难熬的夏天。
第一次停电,我们刚到景德镇。走进酒店就看到一台莫名其妙罢工的电梯,据说是停电的功劳。耐心等了半个小时,电是来了,电梯依然应至未至,我们只好爬上十几楼梯略作喘息。两个小时电梯依然杳无音信,我只好走下楼去,扛起我和同行的行李,老板尴尬地劝我再等一下,我尴尬地说算了罢;
第二次停电,是从黄山回来的午夜,整个街区都毫无征兆地沉入黑暗,仿佛仲尼还没出生,连路上都没了灯光。店主开出了一辆南昌牌照的别克,把我们拉到别处的分店,时间已是两点。分店位置不错,环境更好,不止适合人类居住——于是同行得以在前排彻夜聆听不假人工的蛙鸣。 都说夏天难熬,停电难受,但我以为再没有比因停电而难熬的夏天,为蛙鸣而失眠的夜晚更萎顿的回忆罢;
第三次停电在白天,空调摆出一副扑克脸,吐着歪斜的叶片,嘲笑着窗外闷热的云海,老师汗如雨下。他穿越了一千多公里的天空,来到这里却要接受夏天额外的折磨,委实目不忍视。 幸好电在晚上总算来了。
文章好看!配合空轨那BGM更是让夏天里疲劳的神经轻松凉爽了不少!我本不太喜欢旅行,觉得麻烦……还找了个借口:风土民情三五天理解不来,气候环境百度上介绍都在,何苦自寻烦恼,劳民伤财,冒着寝食难安的风险走马观花……但最近似乎又多少有点想旅行……像你文中写的,我也缺少换换口味的勇气……只认识麦当劳肯德基桂林米粉,甚至不知道沙县小吃和海底捞有什么区别——反正在外也就一个人,草草吃完了事回家……最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在桂林米粉里要长沙牛肉汤粉……看到过一本书《独立,从一个人旅行开始》,或许旅行的意义之于现下的我来说,一个算谋得一小段全由自己安排的时间能让我分清楚甜咸豆腐脑,凉皮和河粉构造的区别……再一个想给自己找点麻烦并告诉自己现在太放松,轻松疲了……我说的啰嗦了……想了想也就是各种意义上的换换口味吧~虽说旅行我可能还没想走就走的决心……但在走之前至少我打算先把以前没吃过,从不在意的调味料吃一遍……这到底会成为我旅行的动力,还是打消旅行的念头呢?牵强附会一下,这性质跟七级和弦类似,也是个待解决的日常谜题吧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