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日随笔·荒唐的旅行

每个人或许都经历过一些荒唐的旅行。

 

1 什么都没有

我经常一个人旅行——或者不如说假装“旅行”的样子出门,然后回家——这事其实挺常见的:假如有个人光着眼往回走,可能吃着糖或者在遛弯;手里牵着狗就是遛狗;什么都没有,这么一圈兜回来,只好算是遛人。

这里的“什么都没有”应该做形而上的解释:比如走了一圈什么都没看见,或者什么都看见了就是不说——前一种情形好像中了邪,后一种又心怀叵测,令人费解。此外,哲学家们还在争论“人是目的并非手段”,遛之不得:那么这种什么都没有的旅行,只好算作追忆似水年华。

在这些个似水年华里,我就躺在河底仰望岸上的风景——一边和老同学吹牛,在夜路上飙车,听歌,轻声附和,最后什么都没有。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,这种旅行滋长了汽油和柴油的浪费,还拉动了沿途的GDP;但实话说,除了知道哥几个过得不好之外,真的什么都没有:大家都很难,夜色飞逝,老歌将将听完,就差穷途之哭了。

据此,一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朋友指责我“挥霍无度”。百口莫辩。同年夏天,赵传扣一顶太阳帽全国巡回,一有机会就深情地叩问“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啊,你们好不好”——我寻思我做的也是这一回事:不过问一声他们好不好,怎么就骄奢淫逸了。

——我本该如此解释。然而“脱离低级趣味”迷信直觉,热爱特立独行,唯独不喜欢听人解释。

在这些个似水年华里,我假装“旅行”的样子出门,也可以解释为寻找人生的地平线:据说旅行的时候,人生的地平线移近,那么朋友圈势必缩小——有些永远健康,定期挺拔秀颀,间或恬淡安逸;有些不存在或者很遥远。

后一种偶尔忍不住了缄默,发几张既无美景亦无美颜的写意,配上莫名其妙的文字,看上去宛如在各大景点上访

这类上访通常也要做形而上的解释,故此是一个谜,因为他们追寻的东西不可即。听说孔老二带着弟子去楚国上访,领导上不开心,就让他们在陈蔡之间饿肚子,他老人家除了唱歌之外,什么都没有

另一个例子是一趟走走停停的慢车,我遇到一位声音潦倒长相亦潦倒的中年,我们像罚站一样聊到半夜,才发现同在朝着什么上访。这位信佛、练字、决心戒烟的中年,理想是成为文豪,现实却坐着火车上访 ,颇为可疑。除了怀才不遇,还怀着一个可疑的本子,宛如饭馆门口倒悬的火腿,让我瞥一眼就要收好,怕把肥肉看瘦了。在那一瞥之间,我看到了无数过客姓名与歪歪扭扭的联系方式,以及他的谋生之道——

假如你的脑袋看上去不太灵光,又想在“某某生平”或者“某氏宗谱”上省点不该省的钱,那么过一阵子就会接到他的推销电话。

决心戒烟的中年从干瘪的烟盒挤出一支烟,点燃,从肺里得意地吐出替别人杜撰生平、补缀家谱、攀附先世的故事,并且想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比如曹雪芹或者托尔斯泰。这种行为搁古代大约算“私撰逆书”,弄不好要满门抄斩——嚓!嚓!——现在领导上还有些余裕,不便管他,便由他一次次向理想上访

——在他吞云吐雾的故事里,我听到了一个经常罚站、无人知晓,最后众叛亲离的“成功人士”的一生。

 

这个我门清:上学的时候,我也经常罚站——一天或者半天——或许这才是老师们深思熟虑的温柔——让成绩糟糕又什么大碍的人站那儿,可以防微杜渐;我在走廊上听教室的壁角,也算惩前毖后、治病救人。

——就这样,我想象着他们上课的样子。

现在可以看出,什么都没有的旅行和罚站一样,都是一个谜,跨越十数年的光阴,历久弥新,别开生面:

这些年我听过很多道理,依然在罚站,并且想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 

2 日全食的故事

那年的日全食正是奥运会的当口。我从超市出来,拎着打折的咖喱块,心里就很快乐,全然没想到旁的事情——倘若一只狗叼着骨头从街头归来,心里就很快乐:走着走着有个不识相的告诉它奥运会要来了,那狗断然不会来个人立然后高唱<You and Me>——它心里还是骨头,我心里只有两人份的咖喱饭。

脱离低级趣味”经常批判这份犬儒主义的快乐。

那些日子常吃咖喱,因为没有钱,而且很简单。没钱的原因是作为学生,忽然得了七块两毛一的奖学金,只觉得幸福,几乎要遗世独立了,就折腾起来。这个教训告诉我,没钱未必是坏事,有几个钱也未尝不可,可要命的是没钱还折腾,只有祸不单行。尽管那已是二十一世纪头一个十年的末尾,低保比七块两毛一多一点还有限,但我武断地迷信自己的幸福,热爱特立独行,而且不喜欢听别人解释。好像中了邪。

十数年后,回顾那段时光,只觉得匆匆,就像中了邪。听说崇祯末年财政困难,万岁爷没钱了就去煤山上吊,便有人断言这是中了邪;也有观点认为不折腾就好了——在二零一零年前后有七块两毛一倒不用上吊,只是行事起来最好像那位万岁爷——脚不沾地:一沾地就要钱,走两步便跳表,算来算去算得心惊肉跳,一地鸡毛。

 

听说古希腊有个大胡子(此君名曰毕达哥拉斯,“脱离低级趣味”补充道),宣扬万物皆数,听上去好像把世界转成二进制就幸福了,这种观点就像中年人兜售的家谱——它什么都算到了就是不说,不免有点叵测。譬如把“奋斗”变成996(这是十进制,二进制要写成1001 1001 0110,以下略),把“努力”换成007,“工作”改成886,现在看来顶多是个福报或者讣告,算不得幸福——然而彼时我的胡子尚短,心气却长,就这样被大胡子带到了沟里,一如浮士德把灵魂卖给了魔鬼,我把人生中最大的谜也交给了数字,从此中了邪,和幸福渐行渐远。

脱离低级趣味”指责这是拜金主义的托词——把世间万物折成金钱m就像给朝廷的折色银子,不免有些火耗,再除以七块两毛一,不太可能得到单精度浮点数n,更别提根据n的大小来安排生活了——“此种行为全无温良恭俭让,其情可悯,其心可诛”,“脱离低级趣味”颇为不平。

然而“脱离低级趣味”不知道,在七块两毛一的时代,我的生活真是这样的:

看电影,提前半个月攒钱(每顿只吃一碗面一个馒头),然后买周二半价的学生票;

看完电影想吃东西,再提前一个月(这便是一个半月),可惜那时还没团购;

吃完之后再逛个街,又加一个月(已经两个半月了);

之后之后还想K歌、旅游、漫展……算出来统统是undefined overflow。

翻译成人话就是什么都没有——我想可能是因为这个n太大了,大到彼时我们尚未熟识,或者已经分道扬镳。

 

古往今来的文学家谈论生活,一言以蔽之思无邪,谁也没发现m和n的奥妙;而在这场买卖中,我却嗅到了一点哲学家的感觉——或者错觉——长此以往,七块两毛一没准会成为哲学家们怕老婆的某个数值解,但我始终没有找到生活的乐趣。

在一个夜晚,火车刚刚爬上高原,窗外明明如月。我听那位一起看电影的朋友出了一个谜,不禁忧从中来。在那之前,我想的只有七块两毛一,却没有做好和“明明如月”长期共存、互相监督的准备,以至每逢散会只能送人家坐上出租车的后排——自己干脆转身走回学校。

因为没有钱,坐不起公交。

听到这里,“脱离低级趣味”皱着脸做出一个最成功的不屑表情。

 

在那个没有钱的下午,我第一次看到了日全食,正是奥运会的当口。手里拎着打折后的咖喱块,看到月亮的影子无声地划过城市,路灯亮起,人们仰望天空。或许这就是生活的乐趣:狗吃掉骨头,天狗吃掉太阳,我们吃掉咖喱,都是生活的乐趣。因为有乐趣的生活是好的,但在七块两毛一面前,又是短暂的,故此前述的大胡子认为它可以感知却不可理喻

不可理喻,我低下头继续赶路,因为没有钱,坐不起公交,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。因为没有钱,日全食的故事就这样过去了,我看着天狗吃掉太阳,看着“明明如月”吃掉咖喱饭,渐渐地有个念头谜一样吃掉了我的七块两毛一和某个不确定的未来——

来一场前往世界尽头的旅行。

 

3 前往世界尽头的旅行

数年后,和“脱离低级趣味”复盘这场旅行,我们一致认为世界尽头其实不远,只取决于钱包的深浅。于是在日全食的故事里,我的世界尽头就是西藏。

那时,我挺拔秀颀,却只有七块两毛一;恬淡安逸,又饱尝身无长物的滋味,照理说不应该有这般荒唐的想法。但转念一想,就像孔老二上访,中年人戒烟——人生天地间,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中邪的:

在月亮的影子里,熟悉的世界沉入黑暗,车灯闪烁,倦鸟归巢,谁也不说话,仿佛一个谜。想到这里,心里就很快乐:假如一只狗叼着骨头从街头归来,看到它的同行——天狗——吃掉太阳,心里就很快乐。据说这就是生活的乐趣。

 

在生活的乐趣里,我列出七块两毛一的函数,核算了旅行的开销,左支右绌,迈出了艰难的一步。在一个明明如月的夜晚,火车爬上高原,“明明如月”给我出了一个谜。我看着窗外的月亮,不禁忧从中来,仿佛中了邪,却没有意识到这又是一次罚站。

那时青藏铁路刚刚开通,12306闻所未闻,天不亮就得去排队买票,再排队领到进藏证,折腾半个多月,就像中学罚站的“Director’s Cut”——门还没出,已然是一场前往世界尽头的旅行了。

听到这里,“脱离低级趣味”问我那个谜,沉吟片刻就说出了答案,简直可怕。上学的时候,假如有般本事,我就不用罚站了。那时,我经常因为答不出老师的问题,或者莫须有的原因罚站,并且想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——此时此刻,她和老师的问题都是一个谜,只是我不知道它的答案。尽管七块两毛一培植了我的计算,世界尽头挤扁了我的钱包,罚站也让我有了点温淡的遗憾,但我不知道答案,想到的全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毕竟它是一个谜。

 

分道扬镳以后,在西藏灼灼的阳光下,除了“没钱”之外,我什么都没有,心里突然间就安静了。假如一只狗叼着骨头从街头归来,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,它也得去上访,因为那骨头明明在嘴里,怎么就成了一个谜,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售票大厅里,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口,好像中了邪;没票了,又不约而同地叹息,好像一群中了邪的空气净化器。一天又一天,轮到我就没有票了,或者被插队的人捷足先登。于是我也插队,于是文斗,或者武斗,反正出来之后什么都没有

那时如果有12306——脱离低级趣味”不在意地问我会不会再接再厉,我想答案应该是否定的。中邪的一个特点就是不能早发现早隔离,只能在事后加以判别,好比崇祯上吊前还琢磨着“诸臣误朕”,那么这个“事后”可能更在分道扬镳以后。

为了说明这点,我给“脱离低级趣味”举了一个例子——某年某月,国家突然宣布七块两毛一翻了一番,我和“明明如月”感激涕零,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——这显然是荒唐的。生活的乐趣可以是七块两毛一,也可以挺拔秀颀、明明如月,甚至什么都没有,唯独不可能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”,因为我猜不出那个谜,又躺在河底仰望似水年华,逝者如斯不舍昼夜。

最后我补充道,那天的日全食号称三百年一遇,三百年过去弹指一挥间,七块两毛一也罢,“明明如月”也把,你“脱离低级趣味”也罢,都成了生活的乐趣,还讲究什么呢。

 

4 生活的乐趣

抵达拉萨之前,听到那个谜我就像中了邪,干什么事都醍醐灌顶,七块两毛一口除心算,百试不爽,令人震惊;抵达拉萨之后,我健步如飞,却开始胸闷气短,打纳木错回来就和“明明如月”分道扬镳,我不敢断言这是高原反应。因为健步如飞和胸闷气短同时发作,毕竟临床罕见,但我相信自己的确是被什么魇住了,比如七块两毛一,或者大巴上那个精悍的导游。

在前往纳木错的大巴上,刚刚发车导游就高歌一曲《遇见你是我的缘》。大妈喝彩,大叔鼓掌,好像中了邪。

遇见你是我的缘”是一个精悍的藏族小伙,但也有人怀疑他可能会在云南自称彝族,在东北当满族——至于在球场上是不是国足还要看抽签的结果。小伙面色黝黑,口音纯正,并且拥有导游和民粹主义者通常缺少的两个优点:坦率与妥协。歌曲唱罢,车轮滚滚,青山和高原扑面而来,他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们,旅行社的团费顶多算个买路钱,接下来吃馄饨还是板刀面全看今天的购物成果——

倘若空手而归,他和司机的晚饭就没有着落(司机低声附和)——“遇见你是我的缘”说到这里,面带微笑,话语里留下沉默,仿佛在暗示要拿某个乘客下锅。

大妈和大叔顾左右而言他。

在解开火车上的谜之前,看到明明如月,我们相谈甚欢,并且提到了纳木错留影的若干细节。然而解谜之后,就像文件下发,什么都没有。那天“明明如月”在大巴上紧握手机,一言不发,俨然扼住了命运的咽喉。

那天的短信和电话的确络绎不绝。

这场面我很熟悉。罚站的时候,同学从我身边经过,就像从陌生人的病床前经过,笑声络绎不绝;在纳木错的岸边我踏进水坑,弄湿了鞋袜,只好坐在石头上看“明明如月”走远,游客络绎不绝;后来和“脱离低级趣味”吃饭,吃的也不是饭而是iMessage,因为她的消息络绎不绝。

幸好西藏的阳光同样络绎不绝,“遇见你是我的缘”把我们领进阴森的藏药厂,宛如潜行的混沌率领了它的仆从,大妈趋之若鹜。那些药厂兜售的东西据说价值连城,倘若属实,那么这趟大巴可能除了派出所就没有别的去处。购物点在公路两边星罗棋布,仿佛绝世佳人一顾倾囊再顾清愫,三顾四顾之后,大叔和大妈几乎要绝世独立了,“遇见你是我的缘”顺势宣布晚饭有了着落,大巴将直抵夕阳下的拉萨——“美不胜收;谢谢各位;让剩下的购物点见鬼去吧”。感动热潮此起彼伏,导游司机心满意足。

听起来就像一则寓言:导游PUA了游客,所有人皆大欢喜。

在黄昏的大巴上,我看到了拉萨城的轮廓,就像月亮的影子划过城市,美不胜收;车窗上还映出“明明如月”没电的手机,我就想起七块两毛一、咖喱饭和肯德基的故事。想起我们走在放学的路上,行人络绎不绝。

如果说这就是生活的乐趣,那么我也无法反驳,然而生活的乐趣为何总是离我而去,年华似水,络绎不绝:明明如月,我们相谈甚欢;然后忧从中来,从此分道扬镳,和“脱离低级趣味”一样。听起来我似乎两次踏入了同一条河流,好像中了邪。在学校,我经常罚站,并且想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现在回顾,其实什么也没有;旅行中,我和她们分道扬镳,并且猜了一个又一个的谜,说起原因,其实什么也没有;孔老二厄于陈蔡,除了领导上不高兴,真的什么也没有,却依然弦歌不衰,大概这就是圣人罢。

我想如果放到那天,圣人一准会唱《遇见你是我的缘》;另一天就唱《The end of the world》吧——不管唱什么,余音绕梁,七十二贤人和声。不过他们听完了还是饿,并且想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 

5 不属于自己的东西

在分道扬镳之前,我们各经历了一场事故,或许可以帮我解开那个谜。

第一场事故是一个周二的下午,我们看了部一言难尽的烂片,烂片开场很久了都没有声音,只有演员在屏幕上出出进进,想是忘了开。放映厅里寥寥的观众一阵骚动,却谁也不动,就这么影影绰绰地看了小半部默片,别有天地。“脱离低级趣味”经常向我推销一些综艺节目——其实都是现代娱乐工业的残次品——听到这出却馋得很,实在解气。

那部电影本身也是娱乐工业的残次品,然而一旦失去声音,却莫名伟岸起来,宛如只有背影倾城倾国的佳人,妙不可言:导演拙劣的故事,角色蹩脚的演出,在去掉声音的粉饰之后,焕然一新;一切庸俗、粗鄙与荒唐在荧幕上鼓涌而出,栩栩如生。我甚至想到如果在电影节上来这么一出,掐掉声音,这片子一准会成为Cult电影的标杆而在影史留名。

听说有些人在站台上猜火车,并且自得其乐,那天我就在电影院猜电影,心满意足。可惜“明明如月”坚决起身找了工作人员,最终打开了音响——顷刻间,施加在影片上的魔力潮水般退去,只有枯槁的形骸与干瘪的灵魂在荧幕上呆立。

在火车上听到“明明如月”的谜题之后,我醍醐灌顶,顷刻间就褪去了许多魔力,只剩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这种退潮在兵法上算是“战略上的撤退”或者“转进”,但在现实中却布满了埋伏,因为另一个古希腊的大胡子断言,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(此君名曰赫拉克利特,“脱离低级趣味”补充道,看来此君对希腊神话知之甚详),而我偏偏看了两场相似的演出——给这个大胡子知道了也馋得很,就是不怎么解气了。

第二出是数年后的一场歌剧,“脱离低级趣味”赞不绝口,网上好评如潮,我却在半路就睡着了。从“脱离低级趣味”的角度来说,岂有此理——这歌剧阵容了得,地点又很独特,可谓千载难逢。然而我前一天才跨越七个时区来到这里,今天就要“很有精神”地鉴赏乐团的演出、歌手的技巧,并加以讨论,勉为其难,大概只有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才能做到罢。

还有一个事我没有戳破——中途醒来的时候,我看到“脱离低级趣味”也在瞌睡,但我什么都看见了就是不说,据说这样可以显得居心叵测。

两场演出看罢,河流滚滚向前,我按部就班地等到明明如月,听过一个谜,然后分道扬镳。其中的不同之处在于,“脱离低级趣味”并没有给出谜题,只是问了火车上的故事,沉吟片刻就说出答案,简直可怕。

 

由于很多事情看起来很简单,说起来却很复杂,所以我经常用“中邪”来解释,比如罚站。它的妙处在原因的不可知,于是威不可测,现在看来,这可能是老师们深思熟虑的温柔。

拉萨的旅社有一个天井,分道扬镳之后我经常站在下面眺望天空,保洁阿姨就让我挪一挪,又劝我上街走一走;罚站的时候,走廊有一个很高的窗户,我经常站在下面眺望天空,值日的同学就让我挪一挪,还有不明真相的老师劝我回教室坐一坐。我不禁悲从中来:这就是那个谜,无论从哪里开始,结果都是相似的,因为我什么都没有,并且想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

——假如我不再罚站,势必要回答老师的问题,解开那个谜。而在什么都没有的旅行中,我找到了那个谜的一种解答:那就是宣称自己中了邪,去上访。在那些日子里,我和“明明如月”以及“脱离低级趣味”并肩而坐,有时候坐在庄上,推导了七块两毛一的函数,拎着咖喱块,看过日全食,最后分道扬镳;有时候坐闲,攀上索道,路过窑厂,在歌剧中醒来,看到打瞌睡的朋友,最后照样玩完。

 

前些年流行一种宏论,认为人生的阶段都是相似的,只是名字各有不同:比如上学、工作、结婚、退休等等等等,听起来宛如一根热小灌肠。聪明的听听就罢了,我却怀着卖热小灌肠的心情前往各种世界尽头,并且想象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试图解开那个迷,这就成了荒唐的旅行。

 

6 心曲

从布达拉宫的阳台眺望,广场上磕长头的人也络绎不绝——他们未必面无表情,但也向着某个人生的站点上访。我听说上世纪最伟大的科学成就,就是“重新发现了人类的愚昧无知”;我想这只要来一趟什么都没有的旅行,就什么都有了,何必去专门发现呢。

从拉萨回机场的大巴上,邻座是一个开心的老头,精神矍铄,用“明天涨工资”的口气向我宣布——“我有了高·原·反·应,必须立·刻·回·家”——并为之陶然。

“高原反应”的老头在车上谈锋甚健,下车后扛着硕大的箱子健步如飞,一溜烟就不见了。

人想必还是有各种各样心曲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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