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日随笔·日本(二)——高山,米泽穗信的故乡

我其实不认识米泽,但我去过他的故乡。

或者不如说,在搭上那辆迟到的大巴之前,通过大大小小的作品,我已经去过了他的故乡。

那是一个和高山市不尽相同的地方。

只要画自己想画的东西,你就是一个怪人,就会被其他人鄙视。想改变这一点只有两个办法,要么不再画漫画,要么画得足够好,让其他人都闭嘴。

——《我们的传说之书》

 

米泽穗信的青春

前往高山的大巴迟到了足足半个小时,这也许并不罕见,因此心事重重的驾驶员略一道歉就缄口不语,仿佛暗示后面的麻烦还多着呢——几天后,罕见的暴雪席卷北陆,积雪两米交通瘫痪——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大概就是这样。

出于各种原因,我不谙世事,对世界的认识停留在纸上,在最需要来事的年纪读了太多的闲书。那时我整天逃课,常为学分发愁,总想写吓人一跳的书——至于”吓人一跳”之后怎么办……还没想好,就读到了米泽穗信的文字。

 

那时的《氷菓》无人知晓,”小市民”风韵犹存,天真未凿的本人被不露声色的沉重青春结结实实”吓了一跳”——转眼就开始后悔,”温良恭让”读得太多,对青春是暴动即一种青春推翻一种青春的暴烈的行动没有丝毫准备,米泽穗信打上门了才拿根油条当武器,自然溃不成军。

在此之前,我以为青春不过是人生长跑前系紧的鞋带(一脚蹬连这个都省了),或是喝咖啡时撕完就扔的砂糖(不加糖的也大有人在),而我既不喜欢长跑又不喝咖啡,青春与我自然毫无关系。读了米泽穗信之后才发觉,青春没准是一碗卤肉饭——有人夹起肉,有人吃白饭,还有的人一口咬到大料上。

 

具体说来,在早期的作品中,米泽的青春更加单纯——或是小佐内对瓜野残酷的报复,或是嵯峨野亮绝望的回眸,都是一个个“幻灭的青春”;后来的作品中,米泽开始一笔一划地勾勒”踌躇的成长”——折木帮千反田打扫祠堂,小佐内帮古城秋樱隐瞒秘密,象征他们开始在各自的跑道上迈步向前。

上学的时候,老师断言作家总以自己的生活为起点创作故事,那么米泽穗信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生活,为何如此执着地描述青春的成长与成长的绝望,转眼又展现它的温柔——

我很好奇。

街道上,路灯已被点亮。道路尽头连着一座桥。那桥仅供行人通行,桥面很窄,要是两人并排走在上面,侧面就钻不过人了。寒风没有了障碍,风声也愈发猛烈。

——《手工巧克力事件》

 

响自黄昏的新世界

说一说我想象中的”高山市”。

有时它叫”神山”(”古典部”系列)、”木良”(”小市民”系列)或者”藤柴”(《再见,妖精》,有时干脆没有名字。但不管叫什么,城里都有一座车站(《相关人员》),一条商店街(《夏季限定热带水果圣代事件》),一串作为景点的古老街道(《再见,妖精》);稍远就是游泳池(《氷菓》动画),图书馆(《群山可已放晴》),居于城北一隅的中学(《氷菓》);散布其间的还有茶馆(《愚者的片尾》)、游戏厅(《手工巧克力事件》)、拉面(《夏季限定热带水果圣代事件》)和不计其数的甜品店(”小市民”系列)。

那里的春天犹豫不决(《递归》),夏日酷暑难耐(《夏季限定热带水果圣代事件》),秋夜渐凉(《递归》),冬天则无比漫长(《开门大吉》)。最重要的是,无论何时,这里都环绕着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连绵山岳(《群山可已放晴》)。

 

千反田在某个星期日约我出去,她说想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见面,地点由我决定,于是我选了「凤梨三明治」咖啡店。

——《氷菓》

 

现实中的高山不是这样。现实中的高山更小,更老,也更加寂寥。

就像无数复制粘贴的日本城市一样——这里有便利店、停车场、自贩机和连绵的一户建,只是没有人。无精打采的商店里陈列着两三种本地特产,千篇一律的街市上走过的多是耄耋老人——在这些大同小异的城市,老人经营饭馆,老人打扫积雪,老人在工地旁挥舞着红色的交通棒,然后老人下班,城市空无一人。

杂屋很破旧,即使在夜暗之中也很明显。木板墙也好房顶也好,看起来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。

——《开门大吉》

 

迟到的大巴抵达高山已是午后,那是一个大雪过后,下一场大雪还在酝酿的晴朗午后,街头积雪逾人。高山城区被宫川分为东西两半,有许多小桥贯穿其间,最热闹的不是商店街,而是中心的老街和阵屋——大巴拉来的中国游客熙熙攘攘,大巴拉走的中国游客兴高采烈,他们去阵屋歇脚,在中桥留影,从三町老街出出进进,看来其乐融融。然而只消太阳稍一西斜,他们就像回家的小鸟,钻进各自的大巴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
这座桥原本不叫”赤桥”。由于桥身是红色的,人们便给它取了这么个顺口又好记的名字,以至于它的正式名称都被遗忘了。

——《箱内的缺失》

 

游客离去之后的高山比米泽笔下的城市更加寂寥,宛如散场后的电影院,只有爆米花和可乐桶留在座位上。晚饭时分的面馆里歪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,店主看到他就像看到空气,大叔看着电视就像凝视深渊,电视上播放着别处大雪的新闻。吃罢飞驒牛肉面,继续读着空气的店主接过钱,大叔精悍地瞥一眼,又醉眼乜斜地看着电视。

倘若在米泽的小说里,这未尝不是谜题的线索、幕后的黑手或者重要的路人——打个呼哨就有一万个墨镜男像兵马俑一样立在店外,然后拍拍身上的雪,过来行凶,墨镜映出铅灰的天。然而店外空无一人。

少顷,整座城市响起《自新世界》的旋律,英国管的声音被群山反射,夕阳下的积雪连绵不绝,然而店外空无一人。我宁愿有一万副墨镜站在身边,或者世界干脆就此沉入黑暗,无论如何都比想起贵志佑介的《自新世界》,然后毛骨悚然……要好得多。

 

高山也是这般毛骨悚然的地方,总也见不到人,人都去哪儿了。晚上到不动桥散步,鸡犬之声相闻,然而人都去哪儿了。我路过米兰夜半的街头,看过斯德哥尔摩变幻的晨曦,沿着尼斯河深入冷雨中的森林,都没有高山的街市这般毛骨悚然——人都去哪儿了,晚上的雪结成冰,滑的要命,他们知道吗。人都去哪儿了,桥上的雪踩下去深不见底,咯吱咯吱的声音透到骨头里,他们知道吗。

北山公园雪平如镜,大雪过去两天了都没有人迹,他们知道吗。

走在寒风呼啸的河川之上,我烦恼起来。虽然里志的确有错,可我却逼他说了他不想说的话。我应该对他做出补偿吗?我应该说一句”对不起,我根本就不了解福部里志你”吗?

——《手工巧克力事件》

 

午饭与故障的火车

一之宫町是距离高山只有一站的小镇,镇上有两条小河,四家饭馆,一座神社。来到这里当然是因为《绕远路的雏偶》,但卧龙公园积雪没膝,水无神社了无人迹,神社里上次祭典的摊铺还没撤掉,宛如电影院散场后的爆米花桶和可乐瓶。

镇上最早开饭的餐馆是Gaoro(がおろ),店里的老太太热心推荐1200円的套餐,端出来整整齐齐摆了一桌,电视里播放着别处大雪的新闻。

吃罢午饭,心满意足的老太太问我从哪儿来,我说了故乡的名字。她扭过头,喊出老头子寒暄一番,也许近来的外国人不多罢。

礼毕,她问日本孰与中国冷。

我说日本冷甚。

老太太震惊,挥手比了个大圆,说中国这么大,总有比日本冷的地方罢。

我说是。

 

一之宫就是这样寒冷而好奇的地方。

等着三个小时后的下一班火车,碰见道岔出了岔子——栏杆是放下来了,信号灯好像卡住了,一列过路的火车就在桥上进退不得。日语说是”電車”,然而高山线的”電車”烧的是柴油,暖气热得要命——转眼功夫,周围就聚集了附近的若干居民,一位穿制服的微胖中年生气地挥着手转圈。

片刻,大概是镇上唯一的警车悄悄开来,警察叔叔也挥着手转圈,和依然在挥手的微胖中年交谈一番,看起来仿佛在交流”挥手”的心得,又黯然开走。

几个好奇而肯远游的居民也跟着警车来到这里。

一位武装到围巾的大爷跨过公路站在护栏旁,揣着手看看朝夕相处的道岔,又看看平安无事的列车,嘴角露出神秘的微笑。这时,一位看起来像小卖部大妈的大妈吃力地走来,她就是最后一位到场的居民。

十几分钟过去,大人们一本正经地讨论火车、铁路或者东北亚的安全形势,乐此不疲。由于道岔出了岔子,往来的汽车就堵在这里——说是”往来的汽车”,从头到尾其实只有一辆——气定神闲的司机大叔拉下手刹打开车门,也加入讨论的行列,大妈警惕地听着他的提议,围巾大爷盯着警车消失的方向。

 

终于,警车驮来两个嘟嘟囔囔的微胖中年,没准是在抱怨这等天气道岔出岔子也是没办法的事,随后三个微胖中年围着信号灯箱敲打一番,故障排除,火车通过,栏杆缓缓升起,司机嗡嗡发动汽车,闲人离去。

围巾大爷一直看到了最后,始终带着高深莫测的微笑——警车开走,他不置可否;警车开来,他无可奉告;火车轻快地驶过道口,大爷紧了紧围巾,恋恋不舍地消失在积雪深处。

 

并不节能的风与雪

米泽穗信笔下的人物对青春也是这般不置可否,他们在青春的道路上折返,时刻概算着与别人的距离,沉默寡言,小心谨慎……却每每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,露出并不节能的马脚。

“多余之事不做,必要之事从简”,抱着这样的信条,他们与正儿八经的青春失之交臂。我无意去考证米泽的轶事,也不想附会书中的情节,但站在北山公园,踏过没膝的积雪,看着阳光下的斐太高中,难免不会想象那里曾有过这样一群人——

折木供惠、嵯峨野咲、太刀洗万智,她们是不是代表着米泽身边某个潇洒、强势又睿智的女性;折木奉太郎、守屋路行、小鸠常悟郎,他们是不是也像某个沉静、笨拙而不失温柔的朋友;瓜野高彦、田名辺治朗、河内学姐,他们是不是聚集了某些失落、不甘却无能为力的青春。

从初中开始就有来往的福部里志,我算是多少有些了解;交往不深但同班九年的伊原,我也稍微了解一些。然而谈到千反田,我真的了解什么吗?

——《触犯宗罪》

 

三天八万步的行程顶多丈量了高山和一之宫的大街小巷,并不包含米泽与读者距离的概算,因此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。走过雪后初霁的高山,坐在折木反省的路口,眺望不曾放晴的连岳,似乎也无法对雪以及被大雪覆盖的青春有什么新的见解。

唯有一事可以确定,那便是”多余之事不做,必要之事从简”的信条并非金科玉律——从遥远大陆来到这里的漫长旅行,从书中文字变为现实的些许感触,也是”多余之事”吗?

家附近有八幡宫,又安静又有可以坐下的石凳。

——《悠长假期》

 

离开高山的时候天空晴朗,但北边已有阴霾,通勤的学生挤满了站台。他们不无怜惜地在最后的阳光下追逐打闹,充满感情地在灰色的车窗里挥手告别,看起来就像要前往一个遥远的地方。

回京都的大巴这次没有迟到,一位满脸跑眉毛的司机口齿不清地清点人数——比来时更少。时间一到,司机悄然发车,彼时北风呼啸,眼看大雪纷飞,高山和米泽的故乡很快就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。

那店面看上去是很是雅致,不像是高中生会顺路造访的地方。但是入须却轻描淡写地掀开门帘,拉开了门。她向还在原地踟蹰的我招了招手。走进店里的时候,我发现门帘一角处小巧而漂亮地写着”一二三”这一店名。

——《愚者的片尾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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