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毕业(一)·致谢

前言:

我读过一点历史,听说就算那些最有才华的大人物,也做过许多不情愿的事情——比如杨威利。我当然没有才华,也不喜欢大人物,但终究也有一些事情违背了我的初衷,让我在宿醉之后的寒夜怀疑自己,比如上了二十六年的学。

迄今为止,我上了二十六年学。以国内的教育制度而言,经历了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所有机构,在这二十六年里,苏联解体了,欧洲衰退了,大洋两岸此消彼长,然而我却没有学到我所期待的那些东西——

聪明,冷静,宽容还有自信。

和二十六年前进入幼儿园的那个男孩相比,我始终幼稚而浅薄,更加无能和懦弱,就像一个工人在车间里重复着单调的劳作,手上长了老茧,鬓角有了白发——只是徒增年岁而已。如果那个工人在工厂干了二十六年,大概也能算个熟练工,所以对我来说,学历不过是时间的副产品,是只要熟练了就可以拿到的,并不依赖智力、才能或者其他。

我很羡慕那些毕业前就规划好人生道路的朋友,他们从容地啜着咖啡,看着窗外细雨,评论着一些近在咫尺的未来,而我却拼命地抑制二十六年“学生”带来的巨大惯性,想让它慢一点,慢一点,等我一会儿。然而它却默然不语。

 

照例,在一段时光结束之前,我想写一点东西来把它加以固定,就像风暴来临前,把帆船甲板上的东西都一一栓牢。不过在回忆这段枯燥而苍白的过往之前,我想先感谢几个人,准确地说是三个——没有他们的帮助,我肯定会在工厂里重复着单调的劳作,和现在相比连一步也走不出去。

因此在《第一次毕业》系列中,我首先写的是毕业论文的《致谢》。

 

我写过两个版本的致谢,一个是通行的样子:首先感谢导师,然后是其他人和国家;第二个就是下面这篇。

我也想过写一点花里胡哨的东西,比如骈四俪六的韵文,五言七言的古风,但踌躇再三还是选择了最普通的一种形式。我拙于表达感情,更不擅长表达谢意,但总有几个人——准确地说是三个——为我提供了必要以上的帮助,又不图回报,令我惶恐不已。我希望,在渺远的未来,也许会有人不幸地翻开我那拙劣的论文,不耐烦地合上封面之前,能感受到我留在《致谢》里的小小感慨。

本《致谢》和学校图书馆中收藏的版本一致,并无修改。

 

致谢

托马斯•爱迪生是一个天才的发明家,但在科学史上并没有得到更高的评价。诸如直流与交流之争,也没有给后世树立一个值得称道的典范,因此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理工科的课本上。然而,尽管爱迪生学历很低,但委实才华横溢,因此有许多质朴的言语在文科的课本上广为流传,比如——

We will make electricity so cheap, that only the rich will burn candles.”

(我们要让电更便宜,把蜡烛留给有钱人去点吧。)

这句话包含着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自信与宽容,而不是一个科学家的冷静与严谨,所以我喜欢这句话,大概也从侧面证明了我不是什么搞科学的材料吧。

 

读博士以来,有时我想把爱迪生的这句话讲给我的导师口口口(为一些微妙的因素,隐去他老人家的名字)教授和金口口(为个人隐私,隐去老师的名字)副教授,但后来发觉没有这个必要了。他们虽然性格不同,但对科学都有天才的洞察与执着,他们的贡献以及那些贡献结出的硕果,已经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莫大的变化,假以时日,也许会有类似的名言流传后世吧。

 

接着,我想把这句话讲给我最有才华的师弟许口(为个人隐私隐去姓名)和师妹胡口口(为个人隐私隐去姓名),但依旧没有开口,原因不尽相同。

在升降炉的隔热层土崩瓦解,我们默然相对的时候;在水泵停机,不得不往一千八百度的炉子外淋水降温的时候;在介电常数莫名其妙,真空放电迟迟不来,体电阻率一塌糊涂,刺激电流狼奔豕突的时候;在三九天扛着设备上楼下楼的时候,在仲夏夜沿着水泥路回学校的时候……他们和我聊着渺远的往事,我和他们走过无人理睬的角落——路长得走不完。

对于科学,我的理解没有超过爱迪生的那句话;对于科学工作者,上述四人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。博士的唯一收获,就是让我知道了我缺少的天赋与才能,也知道了未来的历史不会有我的名字,但他们不同,尤其是那两位年轻人——他们的才华胜我十倍,又勤勉而聪慧,一旦离开了学校的藩篱,就有一片广阔的天空任他们自由地飞。到那时,许口和胡口口为这篇论文付出的心血,或许会被后世的历史学家视为奢侈……他们会痛斥我的无能,惋惜我浪费的时间,最终在历史上抹掉我的名字,就像某个不知名的老师,让伟大的爱因斯坦连做三只小板凳,全都不合格。

 

我知道未来的历史不会有我的名字,但我也知道,未来会有人羡慕我,并非因为我的才能,而是因为我和他们度过了以年计算的时间,只为一些漫长而枯燥,看不到的尽头的实验。

一想到这个,我还是蛮开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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